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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清华:为何要谈论第三代诗歌的经典化 二维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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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时间:2025-04-10 07:07 为什么要谈论第三代诗歌的经典化? 很简单,新诗诞生以来,一直在探索与实验的过程之中,截止1980年代中期以前,也确乎取得了许多进展,也一直在走向“现代”。比如1930到1940年代的部分诗人,戴望舒、艾青、冯至、穆旦等,他们已经相当接近“现代诗”的理想境地——至少是按照当时的标准。五十年代在台湾又爆发了“现代诗运动”,纪弦、羊令野、余光中、洛夫、郑愁予,以及前不久刚刚去世的哑弦等,他们也将“现代诗”推向了前进。 总的来说,现代诗在中国新诗诞生一百年的时间里,一直是一个“复合目标”中的核心,这就像中国革命一样,有多个目标,既要民族革命,又要民主革命,还要社会主义革命;新诗既要实现“白话革命”,要赶上“浪漫主义”,还要成为“现代诗”,而成为现代诗的道路一直处于漫长的延宕与犹疑中。直到1970与1980年代之交“朦胧诗”的出现,才意味着现代诗在当代的重启。 但是很遗憾,朦胧诗登台之后并未来得及穿上诗学的衣服,只演了一个序幕,就被下一场戏打断了。他们可以说生未逢时——比之前人和后人,都显得太迟。他们在历史的谷地出现,思想和艺术的难度与复杂性甚至还不及半个世纪以前,便被匆忙扣上了“晦涩难懂”的帽子,依照“叫人读不懂的诗,至少不是好诗”的逻辑给压制住了。及至1985年复出之后,他们还处在持续的“美学迟疑”之中,一代新人就迫不及待地登场了,他们肆无忌惮的自我标榜与目空一切的叛逆叫嚣,在一定程度上逼使和加速了朦胧诗的退场。 我丝毫没有贬抑朦胧诗之历史地位的意思,而是从整个中国现代诗的进程中来客观地看这一变化。很显然,朦胧诗只是属于历史的“补课”,属于“重新找回起点”的努力,它还没有来得及建设,历史就匆忙选择了新的一代。因此某种意义上,我也不太认同将“朦胧诗”和“第三代”看成是历史的两个“代际”,他们从文化上、从诗学上,其实也可以看作是“兄弟伯仲”的关系,即在“现代”的基础上更清晰地强调了个体主体,在趣味上更日常和知性,在表达上更多元。从性质上看,我认为“第三代诗”是一场多向度的,且被压扁了的现代主义诗歌运动,它汇聚了现代以来的多种诗歌观念,比如类似“达达”和“未来主义”的“莽汉主义”和“大学生诗派”;类似“结构主义”和“语言哲学”的“非非主义”与“整体主义”;类似“超现实主义”的“主观意象”“情绪哲学”“情绪流”“新感觉派”等;还有类似“存在主义”和说不上什么派的“他们”“日常主义”和“撒娇派”,等等。当然,还有一些大约完全是本土血统的现代派,是中国传统哲学与思想在现代意义上的开花散叶,与借尸还魂。 很明显,“第三代诗”完全是一个杂烩的概念,一个内部互联又互悖互否的集合性概念,它本身也体现和象征了这个年代在开放之后的无序与迷茫,即思想在懵懂中的猛然觉醒,和在觉醒中依然懵懂的特征,所蕴含的多样性与混杂性,都处在幼稚的萌芽状态。但不管怎么说,它是一场真正现代的,走出“一体化时代”的文学运动,是真正觉醒、生长、分蘖与绽放的状态,是现代诗在当代的真正开始。 这意味着,当我们试图寻找汉语新诗的“现代”之路,或当我们试图谈论它在当代的复兴运动的时候,我们的目光不由自主会停留在“第三代”身上——我没有说“朦胧诗”,是因为它还仅是一个萌芽,还具有明显的过渡性,还没有从旧时代的肌体上获得分离后充分的独立性。用顾城的诗句说,他们虽然试图在“寻找光明”,但眼睛却还是由“黑夜”给与的“黑色的眼睛”。而第三代则不再与历史纠缠,他们要直接表达他们自身,要展示他们的欲求、灵魂乃至肉身。某种意义上,是他们才终结了诗歌作为“工具”的属性,将诗还原至其自身。或者说,他们找回了诗歌对应于生命个体、对应于个体主体的地位。 这当然也没什么了不起,最多也就是实现了与古人一样的,以诗歌作为个体表达、而不是“一代人的呼声”的“本体的回归”。但为了这样一个回归,我们却用了漫长的时间,经历了不可思议的曲折与延宕。也正因为这一点,我们的“当代汉语诗歌”的道路正是从第三代开始。 有一点需要澄清,“第三代”的概念有完全不同的所指,前面所说是它的历史范畴,是指在1986年出现的一场以“现代主义大展”为载体的诗歌运动,然而在这场运动中登台的这批诗人的写作,却有相当一部分持续到了四十年之后的现在。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,他们中的最优秀者,已成长成为今天中国最重要的诗人,所以,当我们说第三代的时候,也还意味着是在说这批一直在写作的人,是在说他们在将近四十年的时间里积存下来的诗歌作品。因此,“第三代”不止是一个历史概念,还是一个持续的诗歌流脉的存在,是一个诗学代际,一批特指的海量的诗歌作品,一大堆诗学文本和诗学思想的遗产。 显然,我们在谈论“第三代”的诗歌与诗学的时候,不是只针对“1986’中国现代主义大展”,而是针对这一代诗人在将近四十年时间里的持续的创作,面对他们陆续产生的诗歌与诗学的文本,甚至还面对将近四十年来批评界对于他们所进行的研究,所提出的观点和看法。也就是说,我们今天所应该讨论的“第三代”,既是指将近四十年前的那一场人为操作的“大展”,那场运动中所涌现出来的标志性的文本与主张;也是指这些诗人在四十年中所累积下来的成就和实绩,他们迄今所抵达的诗学理解与认知境地;也是指这个巨大的时空中所有关于他们的研究,我们今天对于第三代所能够拥有的历史认知。所以,这是一个不断流动的、累积和变幻的研究对象,我们的言说也因此而具有多重和复杂的含义。 从第三代开始——这绝不意味着是在说这是完美的一代,恰恰他们可能不是,他们当初登台的时候是粗糙、浮泛和鲁莽的,远不能与朦胧诗问世时他们的成熟相比,北岛和舒婷的诗歌开始流传的时候,几乎就已经站到了时代和他们自己的顶点,其诗人形象是完美的;但是他们展现了长久的成长性和“可持续性”,其中的最优秀者的写作一直持续到了现在,而且愈到晚近愈是显现了成熟和“终成大器”的趋势,这才是值得我们探讨的理由。 简单地说,为什么要谈论“第三代诗”的经典化?因为他们是真正拥有自己的诗学与写作观的一代,是写出了可以传世的“作为文化意义上的诗歌”的一代,是可以与世界文学对话的(从诗学和文本上)一代,是真正将汉语诗歌推向了复杂和成熟境地的一代,是出现了海子、欧阳江河、西川、翟永明、王家新、钟鸣、于坚、韩东、张枣、陈东东……的一代,是尚未完成却已然产生了复杂的诗学问题的一代。谈论他们的经典化问题,不是为某几个个人树碑立传,而是要展开当代汉语诗歌的内部,探究其历史,其肌理、机制、问题与奥秘。而这,将为汉语诗歌的现代进程提供经验和有效支撑。 基于上述考虑,我们期待可以继续深化以往的研究:作为当代中国一场迟来的现代主义诗歌运动,第三代诗歌的历史价值与诗学遗产是什么?第三代诗歌的论争史,以及第三代诗人在90年代何以会产生“知识分子”与“民间”的诗学分化,这一论争仍是第三代诗歌与朦胧诗之间分野与对立的延伸吗,还是自我的内部的分立与殊途同归?针对第三代诗歌的批评,其诗学变革与意义又是什么?如果把视野转向域外,第三代诗歌的海外传播与其在国内的经典化又有怎样一种关系?诸如此类的问题,都值得我们投入精力去研究。 首期推出的三篇文章,相当默契地将讨论的重心放在了第三代诗歌的行动性之上。与德里达意义上的“文学行动”接近,实际上韩东早在1980年代末已在谈论诗歌的“行动主义”,这是一种打破诗与生活界限的实验,“实验就其本质而言就是对传统的诗歌概念进行背叛。这一背叛到了极致甚至否定诗必须由语言材料构成,纸和笔也纯属多此一举。诗至此可以是身体的艺术、行动的艺术”。这简直就是对德里达的关于“文学危机”的“行动反应”的概念的一次预热,在汉语情境中提前的等待。刘波的《作为一种动态化和成长性的行动诗学——第三代诗人经典化问题重释与反思》,讨论了第三代诗人的经典化伴随着“行动大于文本”的局限性;张伟栋《作为行动主义的第三代诗歌》,也指出第三代诗的过渡性特征,它的完成,有待于90年代的到来;冯强的《海子是“第三代诗人”吗——一个重写诗歌史的考察》,则通过对两种行动的划分,尝试将海子剥离出第三代诗人。综合来看,三篇文章一方面肯定第三代诗歌的诗歌史意义,承认其经典化,另一方面,在对之进行了历史化考察之后,又反过来进行去经典化的讨论。在这个意义上,重写诗歌史的工作似乎也会一直进行下去。 (作者单位: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。原载《当代文坛》2025年第2期) |